母親的召喚

【我的父親母親】

母親的召喚  

■ 何應(yīng)時

“嗬咧——嗬咧咧咧——”這是母親召喚我家麻鴨日落歸巢的聲音。我們村的姨嬸姑嫂們在黃昏時都是如此把外出覓食的麻鴨召喚回來的。

麻鴨，是我們洞庭湖區(qū)鄉(xiāng)下一種土著鴨的名字。它們其貌不揚，身上沒有任何裝飾，全身羽毛只以一種淺褐的泥巴色為底，同時布滿深褐色的麻麻點點，麻鴨因此而得名。麻鴨通常又特指母鴨，昵稱為鴨婆子，一生只為生蛋、孵崽、供人食用。我家有八只這樣的鴨子，它們是母親的寶貝。  

清晨，朝霞初露，早起的母親總會定時地去打開鴨舍籠門將它們放出來。于是，八只麻鴨便爭先恐后地擠出來，圍著母親歡快地嘎嘎嘎叫著，盡情地伸長脖子，踮起腳爪，張開翅膀，撲扇撲扇的，揚起滿地灰塵。母親笑盈盈地清點著：一、二、三……生怕夜里有黃竹簡將它們拖走，黃竹簡是我們鄉(xiāng)下對黃鼠狼的俗稱。其實，母親早已把鴨舍整理得非常牢靠，黃竹簡是根本進(jìn)不去的。她數(shù)著這簡單的數(shù)，已成必修的早課，不數(shù)一遍，仿佛真的就會少一只似的。鴨們在母親面前釋放了禁閉一夜后的歡快，頭也不回，直歪直歪地奔向荷塘邊，撲通撲通跳下水去。鴨們很快鉆進(jìn)密扎扎的荷桿森林中，搖落蒼綠荷葉上一串串晶瑩的露珠，驚動一雙水鳥從窩中撲騰騰飛起。

母親目送消失的鴨影，便轉(zhuǎn)身去收撿鴨籠里那窩白亮亮帶著溫?zé)岬镍喌啊Ｒ?、二、三……母親又美滋滋地數(shù)著，臉上泛起天上朝霞一樣的紅暈，這是她一天最幸福的時刻。那時，農(nóng)村窮，沒有什么活絡(luò)的經(jīng)濟來源，只能養(yǎng)幾只雞呀鴨呀生蛋換錢貼補家用。鴨子可以外出打野食，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游過寬寬的荷塘，到對面稻田里去找吃的，不用太多操勞。我們村湖塘密布，溝渠縱橫，良田沃野平坦而寬闊。谷子收割后的稻田成了鴨們最向往的樂園，那里有撒落的谷粒草籽，有美味的田螺、泥鰍和魚蝦，還有營養(yǎng)豐富的蚱蜢之類。于是，各家各戶一早出來的鴨子，都會輕車熟路地徑直匯聚過來，不分彼此，結(jié)伴而覓。鴨們埋著頭，用寬扁而堅硬的嘴在禾蔸下不停地叉叉戳戳，碰到可口之物便囫圇吞下。吃飽了的鴨子則抬起頭來東瞧瞧西望望，得勝地嘎、嘎、嘎叫著。待大家都吃飽喝足，它們便追呀撲呀的，盡興之后，又聚集在水溝里洗澡，攪動一溝渾水。洗完澡的鴨子會陸續(xù)跳上岸來，很瀟灑地將羽毛一甩，便將周身水珠抖落。

太陽慢慢變成鵝蛋黃似的紅橙色依依下滑，茅屋頂上升起了淡藍(lán)色的裊裊炊煙，輕紗般的白霧已模糊了荷塘對面遠(yuǎn)處的景物。此時，張羅晚飯的母親又會準(zhǔn)時走出灶屋，一邊在灰色圍裙上擦擦帶水的手，一邊對著荷塘那邊看都看不見的麻鴨，“嗬咧——嗬咧咧咧——”地召喚起來。幾乎同時，遠(yuǎn)近前后，“嗬咧—— 嗬咧咧咧——”的聲音也相伴而起，此起彼伏。在布滿五彩云霓的天幕下，一曲熱烈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大合唱開始了。曲調(diào)古樸純真，如天樂自瑤池溢出，宮、商、角、徵，抑揚頓挫。有的低沉渾厚，有的高亢激昂，有的清脆嘹亮，有的婉轉(zhuǎn)柔媚。而母親的聲音則是綿遠(yuǎn)悠長，悅耳而親切。歌聲在茅舍、草垛、綠荷、樹梢上回蕩，飄逸出一種凈化心靈的樂感和美感，令人怡然心醉。鴨們也是靈性十足，對此爛熟于心。隨走多遠(yuǎn)，也不管與別人家的鴨群怎樣混雜，也不論召喚之聲如何交錯，它們總能辨清主人聲音的特色。于是，立馬停止覓食，直歪直歪地從原路滿載而歸。

可沒過幾年，我家的麻鴨和它的伙伴們都不幸被當(dāng)作“資本主義尾巴”而割掉了，“嗬咧—— 嗬咧咧咧——”的聲音從此戛然而止。記得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長通知我家要殺掉麻鴨時，母親悲傷了好幾天。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母親對香噴噴的鴨肉竟沒有親口嘗一下。其后，父母相繼病故，我亦求學(xué)在外，雖依舊能凝望日出日落，依舊能仰視朝暉晚霞，只是再也看不見可愛的麻鴨們早出晚歸時蹣跚的步履，再也聽不到從鑲金嵌銀的落日云裳中流出的熟悉音符。然而夢不斷，我似乎也成了一只外出覓食的鴨子。幾十年過去了，我常常夢見母親和姨嬸姑嫂們黃昏時，不約而同地對著荷塘那邊看都看不見的麻鴨召喚的身影，“嗬咧—— 嗬咧咧咧——”

這悠揚的曲調(diào)，伴著對母親、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魂牽夢縈，離不開、割不斷。

（作者單位：湖南華倫咨詢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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