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記

【記憶】

高考記

■ 爾雅

六月某天，我騎了自行車往縣上趕。30多公里，其間翻越一座山，一路上鄉(xiāng)里人進城一般歡快。

到了縣城，曲里拐彎，進到一條巷子里一戶人家的院子。同鄉(xiāng)小軍正在等我，他租了這里的一間房子。接著小軍開始煮面條。煤油爐上支一口鋁鍋，油煙在他臉上糊了一層，像是秦腔戲里的臉譜。為了歡迎我到來，他特意在面條里打了兩顆雞蛋。洗了鍋，天色已晚，小軍帶我去考場看了看，路上碰見好多人打招呼，有些人問我來干嘛，我含含糊糊應一應，只說閑逛。

據(jù)小軍得到的信息，今年報考人數(shù)增加而錄取人數(shù)減少，因此更難考。他問我，可否買到玻璃瓶裝的葡萄糖？我不知葡萄糖為何物。他解釋說，葡萄糖用來口服，可以增加能量，一支一元五角，大家都在買。他又說，當然你是不需要的，你肯定能考好。

老實說，我自己可不這么認為。我初中畢業(yè)考入中等師范學校，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過高中課程，而且還得偷偷復習，因為我是鄉(xiāng)里的老師，按地方規(guī)定，我這種有了“鐵飯碗”的人不允許考大學。所以我以社會青年的名義報名，為了不讓更多人知道，我還換了一個名字。連父母都不知道我要去考試，我騎車出門的時候父親很不高興，因為他的計劃是讓我去地里干農(nóng)活，但我說要去縣里一趟，他問干嘛去，我說去買個書。他就有點生氣的樣子。不過他和母親可能隱約感覺到我的計劃，因為我一個已在大學讀書的堂叔給他們講過，我要是不上大學很可惜。但父親不以為然，大學哪有那么容易考上，另一方面，我已經(jīng)是鄉(xiāng)村學校的老師，吃的公家飯，經(jīng)常有人來提親，生活安穩(wěn)，前景很明朗。我經(jīng)常也認為父親說得有理，不過心里還是不安分，世界太小了，我想翻過山，看一看那些陌生又神秘的地方。

晚上又見到一些同鄉(xiāng)，他們手里拿著課本，挑燈夜戰(zhàn)，看上去都很有信心。我越琢磨越認為自己來考試簡直就是一個笑話，不過是安慰自己，還沒開考就希望結束了。

第二天開始考試。我埋頭猛寫，也不知道對否。寫完之后抬頭，看到諸位考生還在勤奮作答，不免覺得慚愧，心想一定是自己無知才早早答完試卷。坐了一會，深感無趣，便起身交卷。到考場外找個隱蔽樹蔭，點一棵煙卷抽起來。我竟然比別人早交卷半小時多。連續(xù)幾場考試都是如此。每場結束，考生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我答題過程一片混沌，聽大家議論，覺得自己好多題目都答錯了?？记皩Υ髮W的熱切渴望開始冰涼，只想躲在人少的角落暗自感傷。同鄉(xiāng)小軍每日勤懇煮面。因為我對自己的答題情況比較模糊，所以他也對我的考試狀態(tài)表示懷疑。但他接著又安慰我說，沒關系，反正你是有飯碗的人，不像我們，考不上就是農(nóng)民了。

第三天考試結束，我騎著車子回鄉(xiāng)下，一路上騎得飛快，經(jīng)過一面下坡時摔倒在厚厚的塵土中，等到爬起來，手臂和膝蓋蹭破了皮，渾身上下都是塵土。我心里沮喪，甚至覺得自己就不應該去考試。到了家里，外婆恰好在，她是極疼我的，見我的樣子吃了一驚。她也沒有多問，馬上去給我做了一碗荷包蛋。此時不知為何，我流下淚水?？赡苁俏乙恢备杏X到被疏離，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也始終未曾融入。我仿佛是一只徒然掙扎的飛蛾。我把之前的那些備考資料悄悄收納起來，藏到土房的角落，暗自下了決心，從此之后還是老老實實干農(nóng)活。又悄悄盤算，鄉(xiāng)村里提親的那些女孩子，我中意的是哪一個。想及將來某天，老婆生一堆兒女，我早起喝罐罐茶，吃油鍋盔，白天教書，周末種地，過節(jié)時帶上老婆孩子，到縣城看看熱鬧，再到館子里吃一碗面半斤肘子肉，也是很快樂的生活。還考什么大學，不想了。

那天我正在操場上打籃球，忽然看見兩個妹妹從校門口進來，之前走了十幾里路，氣喘吁吁。還沒等我說話，大妹妹大聲說，哥哥，人家說你考了地區(qū)第一名。她手里舉了一個信封，遞給我。我一時間有點發(fā)懵，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又說了一遍。人們起初圍上來，接著迅速地散開了，就像是奇怪的潮水。妹妹叮囑說，這信上寫著成績呢，拿好啊。說完她們兩個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學校門外的道路上。我拿著那封信，竟然有點羞愧，就仿佛做了賊?；氐椒块g，打開來，上面是各科成績和總分。數(shù)學成績勉強及格，但其他科目成績很高，尤其歷史和外語，接近滿分。

實際上，妹妹還沒送信過來的時候，好多人都知道我的成績了。因為我換了另外的名字，人們一時間還不能確定是不是我。人們互相打聽，消息傳得像一匹奔跑的野馬。因為我是定西地區(qū)的文科第一名，并且比第二名的總分多出了整整20分，人們議論說，這個成績在鄉(xiāng)里從來沒有過。人們又說，這娃狗日的就是厲害，從小到大，一直考第一名。

補充一下。那年的高考有兩次考試，這是第一次，稱為預選，通過的考生有資格進入一個月后進行的第二次考試，也就是正式考試。

預考之后到正式考試的一個月里，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有些事情甚至顯得極富戲劇化?？h上中學的一位老師，幾次來找我，要求我算成他班上的學生。但同時，我的社交生活卻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學校里的熟人和朋友們突然變得客氣，沒有人愿意和我打籃球，女生們也不來問我英語題。學校的教導主任告訴我，學校不同意我去考大學。我父親也很惱火，因為他掏不起我上大學的錢。甚至給我煮面條的小軍也不那么熱心地給我解答數(shù)學題了，因為他沒考好，正準備來年再戰(zhàn)。所以，這一個月中，我的學習效率非常低。

正式考試結束后，縣教育局的一個干事叫我過去，他先是說，你這個娃娃不聽話，我們不允許你考大學。接著他說，既然考了，那咱們就說好，你大學畢業(yè)了還回縣上來，你看上哪個單位就到哪個單位，咱縣上還有數(shù)不清的漂亮女娃娃，你看上哪個就哪個，成不？我說成。他說好，那就報志愿。我填志愿表，他在旁邊看。志愿就一個學校：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

半月后，正式考試的錄取結果用毛筆寫在紅紙上，貼在縣一中的校門口。那天我再次騎著車子到縣上。人們擠在紅榜前，像一群蜜蜂。當然，我的名字寫在上面。只是，我不是第一名。我是文科考生里全縣第二名。

這是1991年的事。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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