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傳家寶”

【歲月】

一件“傳家寶”

■ 康佳

廣告語說，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我家并無如此珍奇之物，倒是有一件百余歲的“寶貝”，值得一直流傳下去。

那還是我爺爺十歲那年，家鄉(xiāng)遭了蝗災(zāi)，鋪天蓋地的“蝗軍”把莊稼掃蕩了個精光。爺爺很小就沒有了母親，他跟隨他的父親、繼母從河北的一個小山村出來，一路北上，來內(nèi)蒙古尋親。

路上是靠著我祖爺爺變戲法兒討路費或賺幾碗雜糧充饑的。他們就這樣，敲著銅鑼一路走一路變，行至內(nèi)蒙古豐鎮(zhèn)市周邊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落了腳。

途中，還有一段“追火車”的小插曲。那時的火車腳踏板老高，再加上遭年景，出來謀生的人多，擠火車像打仗一樣。祖爺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剛把祖奶奶和我爺爺連托帶舉弄上火車，車就開了，帶著滿滿一車人走遠了，無情地將他一個人撂在站臺上。我祖爺爺挑起行李撒開雙腿，沿著鐵軌，沒日沒夜地趕，不知追了幾站地。所幸那時的火車沒有現(xiàn)在這么準(zhǔn)點兒，說不定遇上什么情況，就停下不走了。那個塞滿人的“鐵罐頭盒子”終于被我祖爺爺?shù)囊浑p“肉腳板子”給攆上了！一家人得以團聚，沒有失散在北上途中。

安頓下來后，無地?zé)o房。祖爺爺趁著天氣暖和走村串鄉(xiāng)去賣藝，祖奶奶帶著爺爺拾些地角邊頭遺落的麥穗，挖些泥土深處起剩的山藥，填肚子。后來，不知是什么軍進村了，大家都跑山上躲著。我祖爺爺說，我留下看門！于是，祖爺爺坐在大門口。穿軍裝的人問他話，他聽不懂。言語不通，槍桿子說話。祖爺爺腿上白白挨了一刺刀，傷口化膿，沒幾日，把命要了。扔下我爺爺，十幾歲，扛起了家庭生計。

我爺爺不會變戲法兒，只能試著做些針頭線腦的小生意。每當(dāng)掙著點兒小錢，就交給他繼母保管起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錢越攢越多，生意越做越好，賣的東西越來越精細，“裝備”也越來越“精良”。戥子就是那時候置辦的。戥子是中國人發(fā)明的用來秤金銀、藥材等貴重物品的精確秤。爺爺?shù)年映訔U是烏木的，筷子粗細，頭粗尾尖。從桿頭起至桿身三分之一處，均勻分布著三個小孔，穿有三根提繩。桿身上有三行準(zhǔn)星，克度清晰可辨，重量分別以錢、兩、分為單位。我爺爺?shù)年?，其特別之處在于，秤盒上面用米粒大小的金屬“釘釘”鑲嵌著他的名字——康陶氣。

記得小時候，我父親鄭重其事地給我展示這件寶貝時，我笑得前仰后合：哎喲喂，居然能取這樣的名字？然而，這就是他的“官名”。

當(dāng)我進入不惑之年，再看到它時，斷然笑不出來了。爺爺?shù)拿蛛m然沒有多少文化內(nèi)涵，但那也是父母給取的，滿含愛意。他的父母在世間陪伴他的時光十分短暫，只記住了他小時候淘氣的模樣，還沒來得及看到他的成長。而他，甚至連自己母親的模樣都沒有記住，也沒來得及跟父親學(xué)點兒手藝，就開始了養(yǎng)家糊口的打拼。可以說，父母給他的情感全都叫在這個名字里了，他對父母的念想全都刻在這個戥子上了。這或許就是中國人對“愛”的含蓄表達……

后來，爺爺成家了。我的奶奶是“雙重身份”。

原來，爺爺?shù)睦^母在內(nèi)蒙古曾經(jīng)有個家，生下女兒不久，丈夫死了。幾經(jīng)磨難，她流落到了河北。那時我祖爺爺死了老婆，我爺爺沒了媽，于是，她又嫁給了我祖爺爺，當(dāng)了爺爺?shù)睦^母。如果不是鬧饑荒，一家人或許一輩子都會待在河北的。來到內(nèi)蒙古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多方打聽，祖奶奶終于找到了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女兒。她離開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一歲多的女兒。祖奶奶找到女兒后，把她嫁給了我爺爺。所以，我的奶奶既是我祖奶奶的女兒，又是我祖奶奶的兒媳婦。我的祖奶奶，既是我爺爺?shù)哪赣H，又是她女兒的婆婆。

小時候每當(dāng)聽我父親講這個比腦筋急轉(zhuǎn)彎還令人腦抽的故事時，我就嫌他啰嗦，也懶得聽，心想，人物關(guān)系太復(fù)雜了。現(xiàn)在，終于“厘清”了，故事中充滿了愛與感恩。

據(jù)父親回憶，爺爺是個勤謹(jǐn)人，做事不辭勞苦，雖然不識字，還會用“蘇州碼子”記賬呢。

戥子跟了爺爺一輩子。1972年，爺爺去世后傳給了父親。爺爺并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叮嚀，他的后代也沒有做生意的，這個戥子一直作為傳家寶珍藏著。我想，它所傳達的公平公正的信息，是后人們無論從事什么職業(yè)，都應(yīng)信守的。父親常說，人人心中有桿秤，公道自在人心，做人一定要有準(zhǔn)星……一個普普通通中國老百姓的家風(fēng)，就這樣，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

一顆一顆像星星一樣至今還閃閃發(fā)亮的“小釘釘”組成了爺爺?shù)拿?，它像“二維碼”一樣，每當(dāng)“掃碼識別”時，便會穿越時空——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藍布衫，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向我走來。他步履堅定，踏在黃土地上，連腳下蕩起的微塵我似乎都能看清。他走得很快，塵煙中漸行漸遠，把堅實的背影留給后輩兒孫……

如此珍貴的“傳家寶”我一定會傳下去的。我想，不管孩子們看到這個名字時，會不會像我一樣哈哈大笑，我都會驕傲地對他們說，我沒有鉆石給你們，可我喜歡聽你們的笑聲！

（作者單位：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財政廳機關(guān)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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