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地名
【散文】
跪拜地名
■ 文猛
每每填寫“出生地”,都會讓我十分糾結(jié)——我不知道是該填寫“向陽坡”還是該填寫“太陽溪”。
這是我永遠(yuǎn)的痛。
我出生在向陽坡,自從那幾方巨石攜帶泥石流從坡頂滾下,炊煙裊繞、雞犬相聞的村莊瞬間被抹去,成為大地一道巨大的傷疤。沒有早些年的地圖和地名冊,沒有那些上年紀(jì)的人們的指引,今天我們找不到“向陽坡”這個地名,聽不到關(guān)于“向陽坡”的念叨。
我成長在太陽溪,萬里長江大江截流成就高峽平湖的時候,江水淹沒了我們的村莊,面對茫茫的江水,我們已經(jīng)指不出我們的“太陽溪”在哪方江波之下。
自己是哪兒的人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在人生各種表格填寫時都會填得如此支支吾吾曖昧不清刻骨銘心。于是,我就想寫—篇文章來祭奠我那些被抹去被淹沒的地名。
我的出生地是在離大江很高的高山坡上,土地名叫向陽坡。幾十戶人家,檐瓦挨著檐瓦,擠暖一樣連在一起。每一次改朝換代和政治風(fēng)雨都會重新賦予這片土地一個新的村名。遠(yuǎn)些年代的事不太清楚,近點的比如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叫過躍進村、思源村,六十年代叫過紅旗村、戰(zhàn)斗村,七十年代叫過艷陽村、泉水村……不管村名怎么個叫法,它的轄區(qū)和土地名始終不渝,上界是亂石嶙峋的山崖,下界是撐在江邊高而陡的峭壁。左右沒有明顯的村界,反正見不著柿子樹時,那就是村界。有一個固定的土地名,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村名,于是村史就成了坡史。坡史是上不得書的,從來都是坡上年紀(jì)最大的一個老人,由他說起早先那會兒怎樣怎樣,坡史就從那里開始。
在村名更替的線索中,很有些帶泉、帶水的名字,其實坡上沒有一眼泉水。太陽從升起一直到落山,芒輝都盡情地潑灑給山坡每一個角落,再長清的泉水也會給曬干。因為缺水,坡上絕少種水稻,大多種些玉米、洋芋、高粱之類。孩子們最好的吃食莫過于甜玉米稈和粘在鐵鍋底的玉米糊鍋巴。坡上的大人小孩嘴特寬大,原因是剝甜玉米稈練就的。坡上的大人們胸前總有些傷疤,原因是刮鍋底玉米糊鍋巴用力過猛折斷鍋鏟把讓沸玉米糊燙的。
村人吃水就靠天,我們挖了很多的塘坑凼,買了很多的缸盆缽,以求充分接納天賜的甘露。逢上一連幾十天不下雨,全村人就舉家挑桶端盆地來回三四個小時下江取水,以至那取水的壯景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風(fēng)景(也正是這刻骨銘心的風(fēng)景讓全村人擺脫了后來的一場滅頂之災(zāi))。
我們在山坡上種玉米種洋芋種高粱,我們也在山坡上埋祖先。
我們在山坡上種樹,我們也順手折斷祖先墳頭的枯枝。
我們挑滿一缸水,我們也會舀一瓢水捧給祖先。
我們回屋拉亮一盞燈,我們也會在祖先墳前留一盞燈……
有人曾勸過我們搬遷到有水的江邊,卻沒有一家人離開,一家家屋檐貼在山坡上,就像一群吃草的牛羊,盡管并沒有多少吃不完的草。我們劃拉著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的土地,我們甚至在心底小聲咒罵著不通人情的天和坡上那些瞎了眼睛的祖先,然而卻沒有一家在歲月的變遷中移動半步。離開村莊無異于嬰兒離開父母,世間的一切景致帶來的都是無一例外的迷茫和恐慌。自己的爹媽生得丑,難道要找一個生得漂亮的男人女人當(dāng)?shù)鶍??因為村莊在坡上,祖先在坡上,根在坡上,我們熟悉每一塊土地的皺紋。
坡上還有一方風(fēng)景就是滿坡的柿子樹,賤賤的綠,賤賤地長,就像村里一代又一代子孫。不見有人去栽種、去料理,這些樹偏長滿了山坡。坡下的村莊不斷有人弄些樹苗去栽,就是不見成活,從這點上看,上天是公平的。“銅打頂、鐵打蓋,高掛起,逗人愛?!边@首唱柿子的兒歌成了坡上子孫學(xué)得最早記得最牢的文化啟蒙課本。柿熟時節(jié),遍坡一片銅色。走入向陽坡,坡上人沾了玉米糊的嘴邊新添上一圈紅紅的柿汁,連空氣也注滿了熱烘烘的甜味。
有了這兩方風(fēng)最,坡上人盡管長相不太水靈鮮活,也長得膀圓腰粗,聲音硬朗,在裊裊的炊煙陽剛的犬吠中,茂盛著一代又一代子孫。如果沒有那場滅頂?shù)膸r崩之災(zāi),等到后來三峽水庫水漫江邊陡巖,漲到坡底的那片柿子樹下,這里定會成為風(fēng)水寶地。誰知一場百年難遇的旱災(zāi)讓懸掛在坡頂?shù)膸追骄奘蓜?,骨碌碌地滾下來,一下抹去了炊煙和犬吠,抹去了祖先的墳塋,抹去了村名,抹去了地名,在漫天的塵土和樹葉之中,彌漫著燕子的驚慌和悲鳴。
幸運的是,巖崩時,全坡人正浩浩蕩蕩地下江取水……
巖崩的驚雷響過,仰望那一片空白的村莊,我們也如同天空中驚飛的燕子,我們都找不到棲息的屋檐。
搬家吧!沒有了家什,沒有了米糧,沒有了牲畜,所擁有的是幾根扁擔(dān),幾擔(dān)水桶。向陽坡那一方水土曾養(yǎng)活了一方人,如今那片土坡沒有了人,幾年也不見長出一星新綠,一絲兔跡。究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還是一方人養(yǎng)一方水土?
政府同情我們祖祖輩輩都處于干渴之中,就把幾十戶人家安置在了江邊叫太陽溪的村莊上。洗澡有長江的江水,納涼有高大的黃葛樹,吃飯有一方方肥沃的稻田。應(yīng)該說,這里絕對比向陽坡上幸福多了。可是在向陽坡上做夢絕對夢見一汪汪清泉、白花花的大米,在這里做夢卻總是夢見冒煙的喉嗓、枯萎的花草——我們對苦難和痛苦的留戀,絕對更甚于幸福和歡樂。
我們在江邊播種,肥沃的土地、浩渺的江水給了我們從沒有過的收獲。每次干活累了,我們會直起腰,仰望高處的山坡,我們的祖先在坡上,我們的根在坡上。晚上,我們在星空下剝玉米、刨土豆、剝大豆。父親說,天上是星星,玉米、土豆、大豆是星星,人死后,在寬廣的大地上,墳?zāi)挂彩橇硗獾囊蝗盒切牵咛幙瞻椎南蜿柶?,天上的星星閃爍,地上的星星晶瑩,可是,我們卻再也望不見坡上的星星。
大概是命中注定我們一生中有抹不去的搬家情結(jié),新的家園還沒有建好,分給我們的田地來不及去摸透品性,三斗坪上隆隆的開工禮炮宣告我們又將搬家,我們再次告別一個叫太陽溪的地名。
我們挑滿最后一缸水。
我們點燃最后一縷炊煙。
我們具有象征意義地最后一次鎖上家門。
黑狗對著空村依戀地嗚咽……
村名還給了地名,地名交給了江濤……
再跪一次向陽坡!再跪一次太陽溪!那是娘不記得我們生日卻有人給記著的地方。那是娘沒有奶水卻有人給我們奶喝的地方。那是讓我們加倍感到溫馨也加倍感受凄涼的地方。那是我們每走一步路每見一個人心都要動一動的地方……
再喊一聲向陽坡!再喊一聲太陽溪!幾年后,幾十年后,幾百年后,當(dāng)我們從異地漂泊歸來,我們指著浩淼的波濤,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但是我們還能夠喊出故鄉(xiāng)的地名,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故鄉(xiāng)是哪里!
(作者為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現(xiàn)任職于重慶市萬州區(qū)財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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